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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了解古典,才能面对现代。戏剧的现代性之根在古典,确切地说,西方文明现代性的本质是古典发生的核爆。有根系可循的创作,称之为艺术,而无根的创作,只能是浮光掠影的现象。
这也是我热爱京剧的原因,我在京剧舞台上看到了被严格规训过的身体所能拥有的惊人能量,东方文化的根深深地扎在那些迷人的唱段和庄重的仪式里。每次看京剧的时候我总忍不住感叹:现代剧场需要的一切元素,京剧里都有了呀!”
作为戏剧奥林匹克的创始人之一,希腊导演特佐普罗斯建立了一套独特的剧场美学,他明确地拒绝在舞台上复制现实世界,抛弃了“戏剧剧场”用角色对白构建的舞台内部交流轴线。当他在中央戏剧学院带领学生们排练《安提戈涅》和《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时,屡次强调:“忘掉现实主义的演法,你们在舞台上说话不是说给对面的演员听,你们的声音应该是一种祈祷。”
今年静安戏剧谷邀来特佐普罗斯的代表作《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在接受采访时,特佐普罗斯详尽阐释了他的戏剧实践观念,他追求在剧场里建立身体的能量场域,由此“创造我们时代的神话”。他推崇中国的京剧,认为“现代剧场需要的一切因素,都可以在京剧里找到”。
问:您在20年前曾导演过《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那个版本在很多重要的戏剧节上演过。这次来上海演出的版本是您在2010年重新制作的。您是否觉得,埃斯库罗斯的这部悲剧是一部特别重要的作品?
特佐普罗斯:这一版的制作背景是特别的,你看到舞台上的演员不多,但他们来自希腊、土耳其和德国。在2010年,雅典戏剧节提议联合那一年的欧洲文化之都——也就是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和德国的埃森——三方共同制作一部《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多年来,这三国之间的关系是微妙的,两两之间有着复杂的渊源和摩擦,冲突不断却又命运相连,集合这三个国家的演员来排演《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本身成为一个充满隐喻色彩的文化事件。
埃斯库罗斯的作品从未过时,我一直认为这个古希腊的悲剧文本和当代世界是平行的,埃斯库罗斯所描写的人类承受的寒冷、饥饿、贫困和苦难,和现代世界的社会症结——地区冲突、移民问题、族群歧视、结构性贫困……是对应的。当我从新闻里看到难民们从海上来,这些度尽劫波的人们如同神话时代无辜遭受天谴的、流离失所的人类。古希腊悲剧是开放的载体,它的核心主题是人和神的冲突,是本能和理性之间的矛盾,这个主题始终具有当代感。当下欧洲的很多问题,总能在古希腊悲剧里找到根源,它不会给出简单粗暴的答案,但能让我们从纷争的尘嚣中看清今天的危机和困境,几千年来,人性的特质并没有发生改变。
我对普罗米修斯的偏爱,有一些私人情感的原因,因为我的家人是从高加索地区移民希腊的,传说我们祖居的山谷是普罗米修斯被囚的地方。而更重要的是,我认为普罗米修斯代表了人性的光芒。面对荒谬的强权和暴力,面对个人的苦难,他从未动摇,在强悍的神和弱小的人之间,他坚持站在弱者的一边。普罗米修斯愿意让渡出特权垄断的资源,去帮助没有资源的人,他无畏被神界放逐,做“为众人抱薪者”。在他的身上,我看到可贵的良心。
问:您的作品,给人印象深刻的是表演的仪式感和演员爆发的身体能量,您认为身体、仪式和剧场之间存在什么样的关系?
特佐普罗斯:没有身体就没有戏剧,演员是舞台的核心。在古希腊的传说中,酒神是戏剧之神,他也是孕育生命的神,戏剧是和生命联系在一起的。当演员站在剧场里,他们要追寻隐藏在身体深处的能量,他们要解放自己,在创作过程中把身体里一切被阻滞的能量解放出来,这是他们永恒的使命。他们不能自恋,否则无法探索更广阔的人性和世界。
我强调身体训练,不是把不同文化背景的演员训练成一个样子,而是在追求能成为合适载体的身体。也就是说,什么样的身体能像容器一样容纳时间的痕迹和人类的共同记忆。我们在戏剧中感受到的能量是在不经意的时间流逝中产生的,演员的身体是“仪式时间”的承载者,仪式时间的存在把文本的意义和感知串联起来,把意识和潜意识的世界表露出来,经典因此获得新的释义和解读。
我反复地排演古希腊悲剧,并非追求像古人那样演出,不要把我想象成顽固的老古董。我无法摆脱古希腊作品,因为对于欧洲人来说,对于地中海文明而言,这是我们的根。只有了解古典,才能面对现代,戏剧的现代性之根在于古典,确切说,西方文明现代性的本质是古典发生的核爆。有根系可循的创作,称之为艺术,而无根的创作,只能是浮光掠影的现象。
这也是我热爱京剧的原因,我在京剧舞台上看到了被严格规训过的身体所能拥有的惊人能量,东方文化的根深深地扎在那些迷人的唱段和庄重的仪式里。每次看京剧的时候我总忍不住感叹:现代剧场需要的一切元素,京剧里都有了呀!
问:您追求的“现代性”是极度简约、朴素的,几乎避免了一切发达技术手段,您为何对“技术”保持着警惕?
特佐普罗斯:我看过很多现代化、工业化的“秀”。舞美复杂,灯光绚丽,演员在台上只占据微小的部分,用麦克风发出他们微弱的声音,身体的物理存在感被降得很低。这样的“秀”当然能取得巨大的商业成功,但我很难接受。我一直相信,太过漂亮的东西在剧场里的吸引力只能维持五分钟。
我坐在剧场里,看到实时影像制造的演员巨大特写,觉得特别荒唐——直接看电影不好么?或者,我坐了一晚上,只是看到一群演员浮夸地在舞台上演情景剧,那不如直接坐在家里看电视剧。那些反复在电影和电视剧里出现的东西,又何必在剧院里折腾呢?
我当然知道,社交网络和媒体已经深度地介入了人们的生活,而我希望人们进剧院,能够短暂地离开他们日常的“现代”生活,在剧院里体验肉身和肉身之间的化学反应,重建人与人的联结。剧场里最重要的,永远是活生生的人。(嘉宾:希腊戏剧导演特佐普罗斯 记者: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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