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 有时候生气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2018-08-06 07:52:35 来源: 北京青年报 作者:

  “平静之下,波澜四起”,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电影一贯温柔且残酷,却又像今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评委会主席凯特·布兰切特感叹的:“完全击中我们的心。”是枝裕和新作《小偷家族》不负众望捧得今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继1980年黑泽明导演《影武者》、1983年今村昌平导演《楢山节考》、1997年今村昌平导演《鳗鱼》之后,成为第4部获金棕榈奖肯定的日本电影。

  8月3日,《小偷家族》在中国上映,距离其获得金棕榈大奖尚不到三个月,影片能以如此快的速度引进到国内,这位日本导演在中国的人气可见一斑。

  是枝裕和先以中文写下“谢谢你们”来谢中国观众,之后又写来了一封信,信中写道:自己在制作这部电影之前,并没有计划在日本大规模上映,只打算把它拍成“自己的小宝物”,如今,影片以获得金棕榈奖为契机,不仅有幸在日本广受好评,还能登陆中国院线。

  在是枝裕和看来,电影并非从自己的内在产生,而是经由和世界的相遇所诞生下来的东西。或许也正因此,影迷们才会感谢与他相遇,感谢他能拍出这么多让人回味无穷的好电影。

  超越家庭的羁绊

  是枝裕和导演以描绘家庭题材见长,这次在《小偷家族》中,描绘的却是“超越家庭的羁绊”,电影镜头对准的,是只能靠犯罪来维系的家庭。高楼林立的大厦之间,残存一个破旧的平房,柴田治和信代夫妇、他们的儿子祥太、信代的妹妹亚纪这四个人住在这里。他们觊觎着这间房子的主人祖母初枝的年金。短缺的生活用品,需要通过偷窃来填补。虽然他们如同置身社会海洋的底层,但总是笑声不断,彼此间虽嘴上不留情,却也融洽地生活在一起。

  某个寒冷的冬日,治在周边的公寓发现了被冻僵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由里,并将她带回了家。心疼她满身是伤,信代决定把她当女儿一样抚养。然而,一个意外事件使这个家庭变得四分五裂,彼此心中隐藏的秘密与内心深处暗藏的愿望,也被一一揭晓。

  为了维持生计,全家人不断进行轻度犯罪,在这个过程当中,一家人的羁绊也在不断地强化。但是这种羁绊在社会上是不被允许的,在残酷的社会中,是一群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却互相给出了自己的真心。这样“没有血缘的爱”来得平静却深切,看似淡然却异常真挚,在非血缘关系的重组家庭里,却看到了相濡以沫的真情。

  2016年,是枝裕和导演开始构思这部作品,起因是一则隐藏父母去世的事实,不正当领取年金的诈骗事件的新闻报道。是枝裕和说他最先想到的是“只能通过犯罪来联结”这句话:“年金诈骗,父母让孩子去盗窃等等,这样的事件被报道后会引起很大的反响,当然是因为他们做了坏事。但是做坏事的人很多很多,为什么大家都忽略那些,反而去关注这些小事呢?一方面可能因为我这个人性格怪异吧,特别是在震灾之后,社会上一直反复提到的家族羁绊让我感觉不舒服。我开始想羁绊到底是什么呢?所以我就想描写通过犯罪来联结的家庭,从而重新思考一下究竟什么是羁绊。2013年的《如父如子》探讨了一个问题:究竟是血缘还是岁月塑造了家庭?在《小偷家族》中,我更进一步:我们是否可以在血缘关系之外塑造一个家庭?这是我制作这部电影时跳进来的第一个念头。另外的一个背景是,日本经济持续衰退,我在想是否因为贫穷而发生过任何事故、意外。”

  那则冒领年金的报道中,家人的借口是无法接受父母已经过世的事实,这个理由在别人看来就是谎言,可是,是枝裕和却并未像大多数人那样,而是去想象背后的故事,并将自己这10年来一直在思考的事情,全部融入《小偷家族》这部电影中。“怎么围绕着中心展开?怎么深入描写?有些问题是在决定了演员之后才开始想的。从结果上来说,这10年来我考虑的诸多事情,可能都集结在了这部作品里。这既是一个思考何为家庭的故事,一个要成为父亲的男人的故事,也是一个少年成长的故事。”

  由怒而生的作品

  24岁刚刚从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毕业的是枝裕和,进入到一家纪录片制作公司。但因为不善交际,是枝裕和工作得并不开心,于是一怒之下的他拒绝上班,把自己闷在家里写起了剧本。这部剧本就是日后让他在戛纳初展拳脚的《无人知晓》。可是,从剧本到电影,是枝裕和整整花了15年。

  《无人知晓》根据真实事件改编,讲述了东京一个单亲家庭,四个兄弟姊妹被母亲抛弃后,独自生活的故事。影片男主角柳乐优弥在2004年第57届戛纳电影节上获得最佳男主角,年仅14岁,成为戛纳电影节史上最年轻影帝。

  14年后,《小偷家族》再次根据真实故事改编,再次在戛纳电影节上获得殊荣,也因此人们不禁会将两部电影拿来比较。对此,是枝裕和表示,从描写方式上来说,都是讲述定罪的家庭,在这点上确实有跟《无人知晓》相似的地方。“其实我并没有刻意地要去描写贫困家庭或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更确切地说,《小偷家族》中的家庭成员就是因为不想坠入底层,才聚集到了那个房子里。如果大家认为《无人知晓》的柳乐优弥和这次饰演祥太的城桧史有相似的感觉的话,可能只是因为我喜欢他们那样的面容。”

  《无人知晓》后,是枝裕和将自己的视野收回。“《步履不停》是对发生在自己周围的事件进行小范围的深入描写,一直到《比海更深》都是这样的,描写范围尽可能最小化,不扩大到整个社会。可是这次的《小偷家族》,我暂时放弃了以前的想法,再次试着回到原点,如果要问我描写的核心情感是喜怒哀乐中的哪一种,我觉得这次是‘怒’。这种由愤怒而生的作品果然是强大的,我心里有几部由喜怒哀乐中的怒而生的作品,结果都变成了强大的作品。有时候生气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拒绝政府表彰 与公权力保持距离

  戛纳赞誉而归,是枝裕和在日本受到热烈欢迎,就连乘坐出租车,司机都会夸他“真棒”。6月8日影片在日本上映,已经成为是枝裕和导演最高票房作品。

  日本政府也向他发起表彰邀请,但是是枝裕和婉拒了这些“荣誉”。6月7日,他在博客中谈到此事,称在回国后收到各种表彰邀请,但已一一拒绝:“明明还有很多其他的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议,却因这种私事占据会议时间、新闻版面和电视报道,感到心有不安。”

  在是枝裕和看来,当今社会正逐渐陷入掌权者们的“宏大故事”中,在这种状况下,作为一个电影导演可以做的事情,就是与这种“宏大故事”进行对抗,并持续不断地创作出与“宏大故事”相对的、多种多样的“微小的故事”,这样做的结果,将让文化变得更加丰富多彩。

  是枝裕和希望表彰之事可以就此告一段落,而对于电影的讨论,则请务必持续进行下去。是枝裕和说:“即便在如现在这样的‘和平时期’,我们也该与公权力(无论是保守派还是自由派)保持距离。”

  戛纳获奖后,是枝裕和的未来会有什么变化吗?他说想尽力改变日本电影制作现场的环境、工作环境的问题、权利的问题。“这是当务之急,想做的事还有很多,不过,最重要的还是继续创作自己认可的电影,这样,电影的策划也比较容易通过。如何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想这个奖项会带给我实现这一目标的动力。我从学生时代一直就喜欢的一些导演,他们都拿过金棕榈奖,所以对我而言这个奖是非常有分量的。但是我也不想因为这次拿奖感到压力,我希望今后可以做更好的作品,也希望这个奖能成为鼓舞我继续创作的力量。”

  在是枝裕和看来,电影就是要对日常生活进行丰富的描述,并且把它真实地传达给观众,“人”比“故事”更重要,而细节更是决定一切。“人生不就是一点一点这样的小细节积累而成的吗?最真实的生活反而是影像很难表达的。我在写剧本的时候,就跟画素描一样,有意在很细微的地方进行创作,对人的观察和描写都是从细节开始的,不会根据主题、内容来决定摄影机的位置和镜头,而是更关注拍演员的感情,越来越靠近人。”

  家庭题材还没拍够

  是枝裕和年轻时想当个小说家,后来觉得自己无法成为靠写小说吃饭的人,就把目标换成了写剧本。加盟TV MAN UION制作公司后,他去中国台湾采访杨德昌和侯孝贤,拍摄纪录片《当电影映照时代:侯孝贤和杨德昌》时,“侯孝贤说自己的理想是希望帮助亚洲的年轻导演超越国境界限进行电影创作,我深受感动,决心回到日本成为导演。”

  是枝裕和表示,其实自己一直以来都想做的是剧情片,二十六七岁时做过电视剧,是一个五十多人的剧组。他觉得自己太年轻还不足以把握,后来偶然有机会做了电视纪录片,剧组只有三四个人就可以完成,做完之后感觉收获很多。“因为这种人数少的形式对我来说比较合适,而且通过这种拍摄有新的发现,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是非常有刺激性的,所以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做一些这样的纪录片可能对以后做剧情片有帮助。”

  由于是枝裕和曾拍摄了8年电视专题纪录片,因此他电影中的“社会性”成为其一大标签,也成为其电影特色。是枝裕和最擅长在温情和美好的背后揭露伤感与残酷的真相,《小偷家族》句句在质问家庭和亲情的定义,锐利如刀。所谓“小偷家族”,偷的不止是能填饱肚子的食物,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更是一种能够让灵魂产生幸福错觉的情感羁绊。导演一手搭建了“小偷家族”,也一手“毁灭”了这个家庭。家人之间的爱有千千万万种表达方式,但无论是带着善还是沾染了恶,所要传达的都是人性中最基本的“人情”。电影既敏感捕捉家族成员人性的善,又冷静审视社会的恶,既温情又冷酷,既琐屑又简练,其背后所折射的现实更能发人深省。

  虽然以前人们常把是枝裕和与小津安二郎比较,但是,是枝裕和说其实在拍摄的时候不会考虑自己的风格。“比如有台风的时候,我不是去拍摄台风,而是拍摄台风过去后的海边会有什么东西,或是台风到来之前的人物状态,这是我比较喜欢的。”

  家庭题材拍了很多,但是对是枝裕和来说,这个题材还远未拍够:“我觉得有很多主题还没拍,以前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所以完全是以儿子的视角拍了这样的家庭。后来我的父母都去世了,我也当父亲了,这个时候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所以到了60岁依然去拍家庭题材的话,角度会有所变化。”

  而对于自己的高产,是枝裕和说其实他脑海里一直会有三个左右关于新片的想法在同时“运转”。“它们处于不同阶段,所以我不是一部拍完之后再从零开始,但如果这个量再增多的话可能就不行了。但我的年龄不小了,体力也不行了,以后可能不会有这么快的速度。”

  文/本报记者 张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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